杜甫《暮归》:“年过半百不称意,明日看云还杖藜。”短短两句诗,大有说头。“年过半百”即人到中年,也正是孔子所谓“知天命”之年,心知天命,身却不比从前,所以须“杖藜”——此其一;而更重要的缘由,“杖藜”乃是一份礼仪和象征。《礼记》载:
五十杖于家,六十杖于乡,七十杖于国,八十杖于朝。——《礼记·王制》
华夏之号称礼仪之邦,全因中国古代的礼仪规制广博而缜密,远大而精微,其意义乃使尊老敬贤成风,少长尊卑有序,国民之伦理和人格基础由此而立。五十岁以上,次第可以柱杖出行于家、乡、国、朝,资格及其标准和顺序一目了然。残疾人除外,三四十岁的年轻人如果柱杖外出是非礼;五六十岁的中年人在家里、郊外、城乡结合部都可以杖藜而行,但如果进宫城,甚至柱杖上朝也是非礼,绝对不允许。
所以说小小一根手杖,意义重大。《礼记·曲礼》又载:“大夫七十而致仕,若不得谢则必赐之几杖。”古代人口少,又格外尊重知识,重视人生经验,所以人才利用率其实比现代高。当官的士大夫,要七十岁才退休。即便如此,如果因岗位需要或者皇上留恋不舍,那还是不能退,不退的话,皇上要代表中央政府和国家意志郑重其事地为他授勋,赐其一方几案,一根手杖,表示对老干部的尊重:您可以“杖于朝”啦!
所谓上行下效,国家领导如此,平民百姓更要这么办。所以《礼记》特别告诫年轻人与长辈打交道应当如何行事:
谋于长者,必操几杖以从之。——《礼记·曲礼》
同长者商议事情,必须拿着几和杖到长者跟前去。“几”是用来方便长者坐卧休息以凭靠,“杖”是方便长者站立行走以扶持。因而,手杖古时别名“扶老”。这就又说回到开篇所引的杜甫那句诗上来,“明日看云还杖藜”其实是化用了晋代名士陶潜的佳句,陶渊明不到中年便辞官隐居,作千古名篇《归去来兮辞》,其中两句尤为精工而天然:
策扶老以流憩,时矫首而遐观。云无心以出岫,鸟倦飞而知还。——陶潜《归去来兮辞》
扶老,是一种竹子的名称,即《山海经》所提到的邛(qióng)竹,又叫扶竹。因其可以为杖,故有此名。就像侠士喜佩宝剑一样,竹杖作为文士们的日常贴身器具,备受钟爱,文人在其上镌刻杖铭以明志,在诗歌中吟咏它以抒怀。
最仰慕陶渊明的北宋大家苏轼,大概深受五柳先生“策扶老以流憩”的意态所影响,在终其一生颠沛流离的漫漫坎途上,手中常握的正是那一杆扶老。
“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”,写出了诗人于困顿之中的达观、洒脱与豪情,这腔情怀永远弥漫在林野的烟雨里,回荡在竹杖与芒鞋的交响中,字字句句敲打着人们的心灵。坡翁的形象从此深刻印镌在后世的心底,从李公麟到陈洪绶,历代画家为其造像,总不忘拈毫写一笔邛竹于东坡的手中。
然而事实上,东坡与其他人一样,平生所用不仅一竿竹杖,而制杖的材质也总有不同,有时是藤杖,有时却是藜杖。
林断山明竹隐墙,乱蝉衰草小池塘。翻空白鸟时时现,照水红蕖细细香。村舍外,古城旁。杖藜徐步转斜阳。殷勤昨夜三更雨,又得浮生一日凉。——苏轼《鹧鸪天》
相比前一首词,这首的意境较为平淡,平淡之外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感伤,若有若无,却不过火。诗人说自己“杖藜徐步转斜阳”,此时他手里的杖,可能真的是藜杖,但也可能仍是竹杖或者其他的什么杖。只是交代个意思,是笼统地讲,是说我苏轼闲无事,柱杖漫步在夕阳下,欣赏随目的美景。意思够了即可,推敲细节就容易破坏词境。
但读者若也“闲无事”,非要雕字镂句不可,问一下苏轼的杖藜到底为何物,那我们在此且不妨“破坏”一下词境——古时制作手杖的材料,金、木、竹、藤、玉之外,最常见最普通却也最负盛名的,就是这个“藜”了。
什么是藜呢?《说文》:“藜,藜草也。”等于没说,只是说明藜是一种野草,且为人所常见。《尔雅》写到:“拜,蔏藋(diào)。”注云,即灰藋。灰藋就是我们俗称的灰菜,乡间遍地都是,嫩叶可以食用,老来主茎坚硬,可以削制手杖,这便是著名的藜杖。后世诗文里常出现藜杖、杖藜,大多不过只是一种借代,藜遂成为手杖的别名。
藜杖既如此常见而易得,所以就为老百姓所通用。但《晋书?山涛传》记载:“文帝以涛母老,赠藜杖一枝”,可见不光是寻常巷陌,皇宫里也有藜杖,然而这恰恰表明了藜杖平民化的性格和身份——相对于朝廷颁赐三朝元老以龙头杖、凤头杖来说,山涛之母获御藜杖已经是符合其身份的一种恩赐了。
金玉杖高贵,配以王侯;竹藤杖清雅,妙合文士,藜杖却因其草根精神,深受平民偏爱,更为隐者独钟。《庄子》中记载了子贡见原宪的故事:
原宪居鲁,环堵之室,茨以生草;蓬户不完,桑以为枢;而瓮牖二室,褐以为塞;上漏下湿,匡坐而弦歌。
子贡乘大马,中绀而表素,轩车不容巷,往见原宪。原宪华冠縰履,杖藜而应门。
子贡曰:“嘻!先生何病?”
原宪应之曰:“宪闻之,无财谓之贫,学而不能行谓之病。今宪,贫也,非病也。”
子贡逡巡而有愧色。
——《庄子·让王》
原宪的家,荒芜简陋,子贡则衣锦高乘,香车宝马。见面那一刻,原宪正在潮湿破败的屋子里,和着屋漏之雨抚琴而歌。他是什么模样?只见他“华冠縰履,杖藜而应门”。原宪戴着破帽子,趿拉着烂草鞋,扶着一杆藜杖,推开蓬门,直面衣着光鲜的子贡。
自打老师孔子离世后,师兄弟们天各一方,各觅其所。如今,同门相见,二人的生活处境竟然差距这么大。子贡见原宪这副潦倒模样,心里早有了万分的优越感,脱口道:“哎呀!先生这是什么病呢?困窘成这个样啦!”
原宪从容答道:“我听说,没有钱财叫做贫,有学识却不能施行才叫做病。如今的我原宪是贫,不是病。”子贡闻言惭愧无措。
这时,原宪微笑着劝告子贡,不要“希世而行”、“学以为人,教以为己”,那样便是“仁义之慝(tè)”。子贡此刻早已无地自容,没有告辞就匆匆离开了。据《韩诗外传》记,见子贡离去,“原宪乃徐步曳杖,歌《商颂》而返,声满于天地,如出金石”,完全一派慷慨自若的君子高风,如今弦犹在耳。而子贡呢,羞愤交加,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说,“终身耻其言之过”。
故事至此结束。那么,曳杖的原宪和骑马的子贡,二者孰高孰下呢?不能轻易定论。且再来看他们的老师孔子临终的那一幕,当时孔子的手中也有一把杖。
孔子蚤作,负手曳杖,逍遥于门。歌曰:“泰山其颓乎!梁木其坏乎!哲人其萎乎!”既歌而入,当户而坐。——《礼记·檀弓上》
孔夫子一大早起来,背着手拖着杖,在门口徜徉。嘴里唱着歌,唱完了,转身回屋,面对屋门静坐。这时候,子贡第一个出现了。子贡琢磨老师的歌词,说:“泰山其颓,则吾将安仰?梁木其坏,哲人将萎,则吾将安放?夫子殆将病也。”于是来见孔子。
孔子一向行为端谨,今一反常态,倒拖藜杖,作散人放任状,足见怪异。孔颖达解释说:“杖以扶身,恒在前而用,今反手却后曳之,示不复杖也……若不能以礼自持,并将死之意状。”可见,藜杖在孔子眼中意义不比寻常,它在此是儒家礼仪的符号,近乎于礼器。君子藉之以怀礼,而今孔子又反其道而行之以示圣人之将殁,礼之将崩。据此,子贡立即猜出老师的意思。
身为孔子最得意的门生之一,子贡聪慧过人,以言语著称。事实上,子贡在学问、政治、外交、商业等各方面都具备极高的天赋和才华,可谓孔门数一数二的通才,不但富甲天下,而且出仕相国,孔子在世时多次助孔门于艰难,孔子死后又传徒授业,光大师说。某种程度上而言,子贡足可跻身七十二贤中“学”、“行”结合得最好的双优生而无愧。
然而,当原宪对子贡说:“学而不能行谓之病”,并说自己无“病”,只是“贫”时,子贡何以面有惭色呢?并非子贡审视自己的“学”与“行”不足与原宪相比,而在于他的“言语”之利这次发挥太快而贻人口实,落了下风。说到底,还是彰显了修养的不足,愧对恩师。子贡在那一时刻,一定回忆起了自己与先师的那次对白。
子贡曰:“贫而无谄,富而无骄,何如?”
子曰:“可也。未若贫而乐,富而好礼者也。”
——《论语·学而》
这是一场经典的对答。子贡通过这次问答,立刻领悟到,不断进取是一方面,更要紧的在于修养不是“向外”,而是要“向内”下功夫。真正的闻道,不是摆给别人看的,乃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自足的喜悦。贫而乐道,富而好礼,都是仁者之心的自然流露。而此番原宪的表现,恰恰是“贫而乐”,子贡的行为,却正是近于“富而失礼”了。怎能不羞愤难当!
其实,儒家也好,道家也好,一切法门都讲求修行者必须观照内心。孔子教育子贡的那番话,其手段意旨,又与中国佛教的禅宗何其相似。
且看临济义玄禅师的这则公案:
师在堂中睡。黄檗下来见,以拄杖打板头一下。师举头见是黄檗,却睡。黄檗又打板头一下,却往上间。见首座坐禅,乃曰:“下间后生却坐禅,汝这里妄想作什么?”——《临济录·行录》
禅堂里,义玄在下间睡觉,首座在上间坐禅。作为方丈的黄檗禅师不去惩戒义玄,反而批评首座在妄想,却说义玄在坐禅——道理何在?
在黄檗眼中,义玄困了就睡,十分自然,顺性而为,何罪之有?而首座一本正经地打坐,希图借此实现圆满证悟,岂非缘木求鱼、颠倒梦想?简单说来,佛性不生不灭,就在每个人的心中,既然不用向外去攀求,那么打坐与睡觉便也无分别,坐禅不是任何一种外在的形式。
黄檗用拄杖第一次敲打义玄的禅板,是要看看弟子的反应,是在问他:“坐禅乎?睡觉乎?”如果义玄惊慌起立,或者用语言来回答任何一个,都陷入了二元对立,都是错。可义玄毕竟是义玄,他眼皮一开一关,管你什么黄檗,我兀自接着睡!这就是最圆满的回答。也显示出义玄其实并非如常人般在熟睡,而是真正地在修禅。所以黄檗再次拿拄杖敲打一下就离开了,表示肯定:小子你好样的!
义玄果不负黄檗重望,后来开创了中国禅宗历史上最辉煌盛大的一支:临济宗。临济宗的禅法特点就是刚峻猛烈,“德山棒临济喝”,“当头棒喝”便指临济义玄这派的接引路数。大概义玄深受他的两位老师黄檗希运和大愚禅师的影响(二位都好拿禅杖打人),将拄杖的威力发挥到极致。
相对于孔子要求门人追求“穷而乐道、富而好礼”的至臻完美人格境界,临济门庭的禅杖和棍棒,也是敲醒梦中痴汉的法器。儒与禅的终极旨归完全不同,但在向内修行这一点上,路径恰是相类。只不过,孔子和原宪手里的藜杖是有形的,它坚定地澄明和维系着至高无上的礼的尊严;黄檗和临济手中的禅杖却是无形的,它在应机处随时击落又在无心处杳然失踪。
许是沙门的“无挂碍故”,志南和尚信手就点染出百代传诵的名篇:
古木阴中系短篷,杖藜扶我过桥东。沾衣欲湿杏花雨,吹面不寒杨柳风。
而苏东坡的朋友刘季孙,在北宋两党的倾轧间喘息,纵然在幕府的屏风上泼墨出无比精彩的诗句,据说,此诗甚至让他们的政敌——前来找茬的宰相王安石览罢也暗自叹赏,放弃刁难——可是,无数丝丝缕缕的苦闷和清愁,笼不了,遮不住,依然出没于那些看似轻描淡写的字里行间:
呢喃燕子语梁间,底事来惊梦里闲。说与旁人浑不解,杖藜携酒看芝山。
文人活得累啊——一杆藜杖怎担得起,千古愁!
纵然是少年时的意气风发、腰挂三尺剑,“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”的李白,到头来,终成了老年“肠断春江欲尽头,杖藜徐步立芳洲”的杜甫!
纵然是“怀良辰以孤往,或植杖而耘耔”的五柳先生,又怎比得“帝力于我何有哉”的荷蓧丈人!
子路从而后,遇丈人,以杖荷蓧。子路问曰:“子见夫子乎?”丈人曰:“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,孰为夫子?”植其杖而芸。——《论语·微子》
丈人的“植杖而耘”,陶潜真能做到?做得到他就不再是东坡尊崇的陶潜。
这是士人的宿命。
不信命又如何?堪破了,堪破了,堪破一切是虚空。虚空的天地间,只余下一柄藜杖。有生之年,凭它看浮云;云散尽,苍茫里,遍野新藜绿,春风草木生。
或者是一副简笔水墨点景人物画,画里的摩诘居士永远伫立在那儿。
倚杖柴门外,临风听暮蝉。
——出自沐斋《空色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