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間是個錯覺
幾年前去南方遊玩,路遇一個不知名的古寺,恰逢細雨綿綿,空氣中彌漫著水氣與植物散發出來的香氣。古寺裡極清淨,青石板被雨水滋潤得油亮油亮的,雖已入暑,卻清清涼涼的。
任憑毛毛細雨打在臉上,穿梭在蜿蜒曲折的小徑中,徑間黃色外牆的禪房被芭蕉葉掩映著,忽隱忽現。走進禪房,裡面極淨,唯有一個佛龕和一個蒲團,佛龕前燃著一柱香,散著幽幽的香,飄著淡淡的煙,和著雨打芭蕉的滴答聲,偶有一滴雨落在我的腳上,仿佛凝住了我的腳步。不知這雨下了多久,不知誰點燃這柱香,不知這柱香燃了多久,香的氣息悠遠地飄著,要飄到哪裡,茫然的我要往哪裡去;頭頂上片片芭蕉葉是否見證過無數的過客茫然的腳步,是否當下的某個念頭會歷經千年的折磨,是否時空的穿越不只是個傳說,只在一瞬間。我木然地站在禪房門口,不知是進是退。
八大筆下的花花草草,若追究畫得是哪種葉,哪種花,哪種鳥,那就讀不懂八大;石濤眼裡的山山水水,若追究畫的是哪座山,那條河,便讀不懂石濤。今人的筆下,山還是那山,水還是那水,花還是那般的開與落,卻已逝去了一半風情,生命的靈光已變換了舊時的模樣,流水潺潺,青山蒼蒼,卻都已另一種生存方式展開。蘇東坡說“無事此靜坐,一日是兩日,若是七十年,便是百四十。”時間有時是個錯覺,進或退,生或死,過去、現在亦或未來,若沒有刻著數位的時鐘,日曆,我們的生活將會如何?
在細雨朦朦中的古寺中漫步,時間依然流淌著,緩慢得似乎靜止,卻如此吻合著時光的節奏,“山靜似太古,日長似小年,餘花猶可醉,好鳥不妨眠。”只顧靜靜地傾聽雨打著芭蕉,看那花開花落,片刻的安寧即是永恆,時間只是個錯覺。
天香桂子
白居易有首詩《寄韜光禪師》,我特別喜歡,每次讀到它,都好像能看到細細碎碎的淡黃色桂花散落在眼前。
一山門作兩山門,兩寺原從一寺分。
東澗水流西澗水,南山雲起北山雲。
前臺花發後臺見,上界鐘聲下界聞。
遙想吾師行道處,天香桂子落紛紛。
一柱香一縷煙馨入心脾,耳畔淸亮的鐘聲和著山間的松風,自然的美好和人間的美好像是渾然一體。有個禪師說,若捂你眼,你看什麼,若捂你耳,你聽什麼。若眼耳鼻舌遠離身一刻,你會感到心的悸動,每一秒都那麼漫長和慌亂,念頭如沸水中的水泡一樣,一個接一個翻騰,不知道那兒來那麼多的思緒,一條一條亂麻般糾結。閉上眼睛靜靜地坐會,我常常這樣,寂靜中能傾聽內心的故事,讓時光極慢地流動,仿佛要粘住我紛亂蹣跚的腳步,我的心原來背負著那麼沉重的行囊,有那麼冗長的呻吟。朋友說去流浪吧,我瞠目結舌,那山門裡金光閃閃的塔頂啊,那被風傳遞來的鐘聲啊,那麼遠卻那麼清晰,我告訴朋友不用去流浪,桃花源從來沒有離開,就住在我們的心裡。
上蒼的甘露
我生在南方,很少看到下雪,後來在北京上學,每到冬天就盼望下雪,看著雪花一片一片在眼前飄落,就會忍不住伸出舌頭,接住一小片雪,冰涼冰涼的,任它在舌間化成一滴水,像上蒼飄下來的甘露。
清代著名的大畫家苦瓜和尚說:“嘔血十鬥,不如齧雪一團。” 嘔血十鬥,是指勤奮苦讀,嘔心瀝血,在技術上的用心磨練。齧雪一團,是脫略塵俗,寓意精神上的提升與超越,這句話強調了藝術家不僅要在技巧上下苦功夫,更要獲得心靈的超越。雪,至潔,至純,至寒至清,不加雕飾,平和優雅地灑落大地,將充滿機巧造作的大千世界變幻成白皚皚的天地。空茫一片,隱去了其間的世俗百態,令紛擾的人生舞臺獲得清淨與安寧。吳門四家之一的文征明喜歡畫雪景,他想要“假此以寄歲寒明潔之意耳。”他心中的雪,也是脫略了塵氛,寒氣清凜的,使人退去種種煩躁、妄想,令心靈安怡自足,爽爽乎天機自存,妙悟自得。
我喜歡這片片白雪,紛紛揚揚地不落別處,只落眼前,落於心間的天地裡。
一幀法帖的告白
午後的陽光暖暖的,泡了一杯清茶,看著古人的墨蹟,好像傾聽古人的沉吟,一幅幅畫面開始在腦海中閃回。想像著會稽山陰,那個山花斑斕,翠竹青青的時節,撫首吟詠,帖中的字裡行間仿佛一股流淌的曲水,在方寸之間唱敘著容得下天地宇宙的自由灑脫。
我的心情,在小與大,古與今,虛與實之間跳躍著,品味著,若蘇子雲:"寄蜉蝣於天地,渺滄海之一粟,哀吾生之須臾,羨長江之無窮。"思緒如縷,漫無邊際地蕩漾著,又想到莊子之濠梁觀魚,莊子眼中的魚不同于惠子眼中的魚,一番心境自然是一種風景。
一幀法帖,發黃的故紙,潮濕的黴點,斑駁如鏽,不再光亮如漆的灰色墨蹟,仿佛能看到它曾經在幽暗的燭光裡,在雨打芭蕉的琴聲中,被無數雙不同溫度,不同時代,甚至是沾滿鮮血的手觸摸過,被無數雙閃著不同內容的眼睛審視過,它的每一個故事都只有一方褪去鮮豔的印章來見證,我們猜想著拼湊著關於它的故事,它的來龍去脈,尋到為它保真的奇思妙想。
一幀法帖,它的純真,它的完美,它鍾情冬天的枯老勝過春天的繁茂,它訴說著蒼茫寂寥的故事,它看到蔥蘢綠意後枯木瘦水的真實,它看到巔峰時刻後跌入穀底的痛楚,它看到如此迷戀和迷茫的現在與過去,它也早已預測到被人重新圈圈點點的經歷,自古至今的人們前赴後繼為了它做著一個個瘋狂無聊的遊戲,它其實想告訴我們,真實地書寫自己的生命吧,聽一聽自己內心的獨白。
水墨的旅行
中國的藝術家深諳水墨之道,一滴墨的旅行常常是藝術家們生命的詠歎。墨,與水融合可分五色,古人稱黑色為玄,無光澤的黑,玄,即妙在其中,聖賢之人喜水墨,懂水之心,墨之沁,樸素而平實,若遇到素箋化開來,便會有浪漫而悠遠之意,正合文人空靈恬淡的出世情結,清人戴熙有過如此的感歎:“嘗欲以一滴墨汁,化作煙水迷漫,寂寂寥寥,浩浩淼淼,卷舒不定,飄渺無痕,使己得沉酣其際,足以怡魂,足以神,惜操技不工,未獲開拓胸意,陶寫性靈耳。”
一滴墨汁,在清水中化開,飄渺著,流動著,滲透著,如煙如縷,從清晰到模糊,從有痕到無痕,有深及淺,由近及遠,遠到了無蹤跡,遠到蒼茫混沌,遠到寂靜永恆。“青山不語,空亭無人,西風滿林,時做吟嘯,幽絕處,正恐索解人不得。” 青山,空亭,西風滿林,妙在無人之境,放下牽掛糾纏,擺脫利益爭鬥,無煙塵的痕跡,空空緲緲,活活脫脫。水墨的玄妙只在幽絕處,喚你的靈魂藏匿於天荒地老。
甲午新春日記一則
甲午元月初八,京城迎今冬初雪,窗外一夜之間已是銀白世界,暮冬沉沉的景物轉瞬冰清玉潔。友人紛紛發來圖片,如孩童般驚歎這難得的雪景!室外的雪花零零落落的飄下,反襯得屋內有一片春色,暖意融融。于此之時,展泥金長卷,書《滕王閣序》,落墨使轉,心手雙暢,古人有雪夜以紅泥小爐煮茶品茗,即是得此意境矣!行筆至“落霞與孤鶩齊飛,秋水共長天一色。”不禁慨歎王勃神來之筆,雖匆匆而就,卻收放自如,語驚四座。
午後,小雪依舊,老友來訪,與之小坐,沏正山小種,談四方逸事,觀癸巳舊作,一摞臨帖手稿,一摞參賽草稿,今取之與帖比照,大小雖有相似,氣韻差之遠矣,笑曰:貌合神離。友持山水小品一幀,作新春禮饋贈,筆意率真,酣暢淋漓,亦笑曰:貌合神離。遂取描龍對聯粉箋,上聯書:化雨攜來龍露貴;下聯書:踏花歸去馬蹄香。以贈友人,恭賀甲午吉祥!
是夜,雪漸止。
東坡"三養"
元符三年,東坡居士自定飲食標準,食"不過一爵一肉",喝一杯酒吃一種肉菜,食不兼味,若有尊客至,可"盛饌則三之",増加三倍的量,但可少不可多。若外去赴宴亦然,標準須提前告之主人,否則不往。一曰安分以養福,二曰寬胃以養氣,三曰省費以養財。即所謂"三養": 養福,養氣,養財。
此頗為幽默詼諧,卻也意味深長。當今世人鋪張成風,揮霍福報,虐食生靈,日日談養生,何不從一己之善心出發,清心淡味,讓眾生保其天年,和諧共生,東坡此帖善矣,可當警語記之。
酒釀圓子
又到正月十五了,天氣陰霾,月光昏昧,新聞剛報今年十五月亮十七圓,“吃湯圓了!”媽媽絮絮叨叨地說著團團圓圓之類的吉祥話,這湯圓黑芝麻餡的,軟軟的嫩嫩的在碗裡浮動,現在一切吃食都是現成的,因為易得,似乎少了些年味了。
記得小時候,南方的冬天總是陰冷潮濕,年三十,是我們期待巳久的日子,在那個仔細節儉的年代,除夕前的那幾日各家各戶儼然是母親的手工作坊,窗戶裡飄出的香氣濃縮了一年的渴望與勤勞。有幾年外婆住在我們家,那時外婆總會自製一缽酒釀,那個圓圓的天青色小缽盛著雪白的糯米,被捂在厚厚的被子裡,幾天後,那小缽便散發出一股幽幽的酒香,外婆就把它從被子裡小心翼翼地取出,我最喜歡摸著它暖暖的光滑的缽體,迫不及待揭開蓋,讓溫醇的酒釀香氣竄入我的鼻腔,並迅速彌漫開來,整個屋裡都變得暖洋洋香噴噴。外婆用長柄勺舀一點放進我的嘴裡,酸酸的帶點甜帶點辣,米粒已是半透明,融化在舌尖上,暖和在心尖上。然後外婆把年糕切成小粒,把湯圓粉加點水搓成直徑半釐米的小湯圓,一個個軟媚滑潤,整齊地排列在木盤子上,這時我和妹妹總扒在桌邊欣賞,在我眼裡,外婆長著一雙世上最巧的手,它能把最不起眼的食材變成人間美味。年糕粒,小湯圓,酒釀用文火煮,讓它們在鍋裡纏綿交融一陣,外婆最後加上一勺糖桂花,一股清香微妙地參差散發著,混著江南的濕氣,捕捉著味覺的緣份,外婆也會送給我的鄰家小友,那時有限的小點心給我們添了無限回憶。
多年後,在超市的架子上看到寧波酒釀,情不自禁伸手拿了一瓶,過年的滋味又彌漫開來,那個香飄四溢手工作坊的年代,那些溫暖的日子終究在心頭拂之不去。
習書筆記三則
一曰觀道,羲之蘭亭曰:“仰觀宇宙之大,俯察品類之盛,所以遊目騁懷,以極視聽之娛,信可樂也。”書者,以目流上下坐究八荒,如易經觀卦所言風行地上謂之觀,體悟事物之理,猶如風行大地吹拂萬物一般,用心吞吐萬象,進而物象、心象、書象互融互滲,將我之生命與書法之生命合而一體。在仰觀俯察之際體會自然之道,使之冥契于書法之理,燦爛變態於毫端,從中體味蘊藏于書法中的深層妙意。書法,有謂之小技。謂大謂小,在於書者境界。以技問道而至於載道,大者也。然,書寫技術必達至庖丁解牛般的手段才能夠完成由技入道的層次。
二曰暢神,以吾一管軟毫,去界破天地、物我、身心。當是時,于興會處天機自張,能書者與所書者會然一體,此時身心怡然,不知有我不知有書而自能書,謂之暢神。如宗炳《山水訓》雲:“應會感神,神超理得。”古人之語,實有其事也。
三曰承古,古之法帖非宗師不能謂也。聖教、蘭亭如書聖當前,臨帖能不恭敬勤勉有加?臨帖有三,一者取神,於書家精神風骨、學識氣度處把握揣摩,進而追隨;二者取法,於點畫、結構、章法處得其形似,由形得其神采,形不似則神不全。故臨帖之要,首在形似,必惟妙惟肖,方得第一步功夫。三者取筆,黃山谷雲:“書中有筆,如禪句中有眼”。筆劃實處見筆力,使轉虛處見精微。故字之眼在於筆劃連接處的表現與安排。